• 正念减压究竟是为了什么:

    记乔·卡巴金教授带领之正念减压师资国际静修营之所见所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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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大合照

    溫宗堃 寫於2018年9月11日

  • 如果要说这篇纪录,最适合什么人阅读的话,我想是在一般社会场域分享正念减压或其他正念课程的朋友们,因为里头的信息或许会有助于我们持续自我成长和学习。

    几天前在美国麻州的巴瑞佛学研究中心(Barre Center For Buddhist Center,BCBS)参加乔·卡巴金教授(以下称Jon)带领的七日国际静修营(08/31-09/07)。我想趁记忆还鲜明,把感想写下来。虽然如Jon说的,开口便错(open your mouth, you are wrong),语言概念并非事实本身,而透过回忆而描述的文字,距离事实可能更远。然而,回忆至少也是对事实的一种拼凑,而我们无法以心传心,只能靠语言文字作为沟通交流的主要工具。因此,我还是允许自己试着表达我想表逹的吧。

    先说这个静修营的名称:

     

    Deepening Inquiry, Practice, and Community in the Greater Mindfulness Universe: An Experimental International Retreat within the Non-Dual Embrace of Noble Silence and Dialogue

     

    其实Jon说,他有些后悔办了这样的静修营,并称之为“good mistake”,美好的错误。之所以是美好,是因为来自世界各国的三十多位正念减压(MBSR)老师有机会聚在一起练习,充分分享交流。之所以错误,是因为这次静修是由他发起邀请,希望从400多人名单中找到一些人来参加。但没想到第一轮邀请的40人之中就有90%的人答应,无法邀请更多的人(他太低估了他邀请的威力)。他觉得,对于这次没被邀请到的人而言,这是一种伤害。然而,Jon也不想搞一个大型的集会,因为唯他独坐高台,彼此没有紧密交流,也不是他想要的方式。

     

    无论如何,有幸参加这次「美好错误」的人们,来自美国、加拿大、法国、瑞士、芬兰、西班牙、德国、意大利、俄罗斯、南非、日本、韩国、大陆、香港、台湾等地区。这地域的多元化,标示着正念减压全球化的流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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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在巴瑞佛学研究中心禅堂静坐
     

    我之所以想写些什么,主要是因为我感觉,这次静修中,Jon特别强调了一些他以前讲过或者写过的事,但并未在大家所熟悉的麻州大学正念中心(UMass CFM)正念减压师资培训过程中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强调。这回,Jon可以说以前所未有的方式,将它们明确指出。

     
     

    无论是从佛学研究者或正念减压教学者的角度来看,Jon这次静修营的谈话和活动,意义深长,能够帮助正念减压师资清楚了解Jon所创立的正念减压的本质,尤其是它与佛法(Buddhadharma)之间的微妙关联,从而找到自己持续学习、成长的道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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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巴瑞佛学研究中心禅堂,上层禅堂,下层宿舍
     

    这次静修并非全程止语,如其标题,包括noble silence(圣默然),也有dialogue(对话)。虽然有很多开口交流的时刻,但是,Jon说话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,更多时间是,他让每个人分享自己的背景,如何走到这里,完成了什么事。

     

    刚开始大家都客气,不张扬自我,但在Jon鼓励大家尽可能的分享之后,往往2.5小时,仅供四、五人分享。有些人从自己出生谈起,有些人从祖父母辈的故事开始。许多人愿意真诚分享自己的生命篇章,因此每一个人有机会练习很长时间的正念聆听,学习他人以生命换来的重要功课。

  • 七日静修中,唯最初的一天半,全程止语正念练习,之后的日子,皆为练习和对话并行。练习的方式往往是正念静坐和正念行走交替,其间仅做过一次正念卧姿伸展和身体扫描,以及约两三回的正念站姿伸展。

     

    大概从第二天晚坐开始,每次早晚坐之前,我们会念诵《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》的英译本。每一次,Jon会先敲三下韩国木鱼(moktak),起音唱The Maha Prajnaparamita Sutra,然后,大伙开始一起齐声念诵。

    一群正念减压老师念诵着英语《心经》,这场景或许令人感到新奇乃至怪异。毕竟正念减压一向是标榜科学的,无关信仰仪式的公共健康介入。

     

    Jon解释说,般若波罗密多,可译为wisdom beyond wisdom,超越智慧的智慧。他强调这《心经》的念诵,并非信仰或神秘仪式,而是要藉由《心经》提醒自己non-attachment,不执着于一切的智慧,如经文说,no attainment and nothing to attain(无得,无所得)。Jon说,如果有人请医生开立使人痛苦的药,那药方一定是执着,而佛陀的教导可以总结为一句话:无所执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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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英文《心经》

    除了《心经》之外,Jon还独自为大家念诵了两遍禅宗三祖僧璨《信心铭》的英译:

  • The great way is not difficult for those who have no preference. When love and hate are absent, everything becomes clear and undisguised ……
     

    「至道无难, 唯嫌拣择, 但莫憎爱, 洞然明白……」

     

    Jon独自一人念诵,我们只是聆听。我想Jon是以这方式宣示着自己的传承。

    在静修营中,Jon曾拿木鱼敲自己的头:用F开头的字加强语气;也曾在一个下午花两三个小时开车回家看刚出生的孙子;他也说他并不在乎有人指责正念减压挪用了佛教禅修,因为他从经验知道正念减压对学员的帮助。Jon在言谈举止中完全展示自己的本性:一位禅者。毫无疑问,Jon受到中国禅宗的影响甚深,骨子里流着禅的骨髓。就我所知,没有哪一位资深正念减压老师像Jon那样禅味十足。

    Jon多次唯妙唯肖地模仿他的老师,韩国崇山禅师说话的样子,让听者了解他的禅学背景,同时滑稽的模样又使听者哈哈大笑。可惜当时我手上没有手机,无法录下Jon的模仿。

     

    有一回Jon到日本,他刻意问一位日本禅师:在医院无法教佛教,谈佛陀,如何用佛法帮助人们减除苦?他得到的答案令他非常满意——丢掉Buddhism(带特定文化的制度化佛教),丢掉佛陀,只有法。

    这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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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英文〈信心铭〉
  • Jon创立减压门诊最初的动机之一,是想如果有更多人真诚地练习正念,那这世界会变得更美好。他说得很明白,如果MBSR不是乘载法的工具,如果它不是为了心灵的解脱(liberation),而只是应对压力,那他打从一开始便不会从事这一份工作。我们知道,他的减压门诊最初根本还不算是一份正式工作,只是临时契约工,一星期工作一天,薪水微薄。然而这是他的挚爱, 就像鲁米那句美丽的宣言,Let the beauty of what you love be what you do。

     

    Jon表示,打从一开始,减压门诊的mindfulness,除了是原有定义所说的觉知,和关系性(relationality)之外:更是一个总括词(umbrella term),代表着法(dhamma)——普世的法则,关乎人类苦难,苦难的原因,和离苦之道路的法则。所以Jon说,自始自终,MBSR——Mindfulness-Based Stress Reduction便是Dhamma-Based Stress Reduction,是以法为基础的压力减轻课程。多么简单直白。

    正念减压所教的法,如Jon所说,是内观(慧观/vipassana)加上禅的态度。禅,离不开不二和佛性说。在这次静修,Jon多次提到non-dual(不二)和buddha nature(佛性,觉醒的本质)。佛性之说尤具疗愈力量。你已然完整,本已美丽——这是Jon常说的引导语。他说,你追求的一切,你早已拥有。他说,你早已是佛陀。看看自己神奇的身体和大脑的运作,人们不需要追逐什么,只需要认识自身的美丽,但同时不黏着,不将自己等同于任何事物,因为一旦有identification,将自己等同某种身分、地位、角色、成就、思想……不论是什么,都会有执着和苦。

     

    因此,在减压门诊中,Jon会告诉病人,不论你觉得自己有多少问题,你好的那一部分远大于有问题的部分。认识这份本有的美丽,对正念减压至为重要。就练习而言,人们一方面透过练习培养稳定的专注,敏锐的觉察,清晰的辨别力等等,但另一方面,在练习时,哪里也不去,什么也不做,没有要得到什么。这是Jon在《正念的感官觉醒》说的,正念练习有工具性和非工具性两个面向,如同光既是波也是粒子,端看如何观察。就正念减压而言,只认识练习的工具性面向,远不足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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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巴瑞佛学研究中心办公室一隅

    不少人受家庭、社会、文化环境所制约,或因童年遭受的外界伤害,形成严厉的自我批判倾向。一句「你已然完整」的真诚肯定,无疑是极佳的心灵疗愈良药。Jon鼓励我们正念老师去看见自己和他人内在的美丽。这是佛性思想的美好运用。

  • 在静修开营的那天晚上,Jon邀请德国籍无着比丘(Bhikkhu Analayo)来向大家说说话。他们两人是2014年Jon到访台湾时,在法鼓文理学院见面相识的。无着比丘后来告诉我,他自己教不了母亲禅修,但他的母亲却因Jon赠送的引导MP3而学会了如何静坐,他非常感谢Jon。今年三月底他们还一起带了一次静修。

     

    无着比丘在国际佛学研究界相当著名,著作差点等身(怪他太高)。Jon欣赏他,除了其学术成就外,更因为他在个人修行上的精进,长年日中一食,住在BCBS时,每周五天止语静修,两天用于处理学术工作、会客及其他杂事。

    静修营第三天,无着比丘离开BCBS前往西岸的灵盘内观禅修中心(Spirit Rock),为其师资团队(teacher council)授课。在静修营结束的前一天,Jon还向我们推荐无着比丘的三本书:

     

    Satipaṭṭhāna: The Direct Path to Realization ( 中译本——念住:通往证悟的直接之道)

    Mindfully Facing Disease and Death: Compassionate Advice from Early Buddhist Texts

    Satipatthana Meditation: A Practice Guid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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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右至左:宗堃、无着法师、孟玲
  • Jon说正念减压并非他凭空想象出来,它有所依据,所以他鼓励我们大家去研读这些书,研究它的依据。当然,学习这些书并不是要向课程的学员讲述书中内容,他们并不需要知道佛学专用术语和思想脉络。研读这些书是要将书中内容尽可能融入到个人的生命当中,并让自己具身体现成为正念减压课程活生生的教材。

     

    在这次静修前几个月,麻州大学正念中心发生了颇大的人事变动,几位资深老师离职,转任于布朗大学正念中心。留下来的,跟离开的,都有人参加了这次静修营。谈到这事时,气氛是紧绷的、悲伤的,不平的。双边机构都曾寻求Jon的支持,而Jon说,他不会选边站,他会同时支持双方,虽然他忙,能给的时间不多。

    可以想见,以后两个正念中心都会是正念减压师资的培训地。那么是否有哪一个是正统的问题?事实上,早有不少各自独立的机构在培训正念减压师资,大多是Jon早期的学生所创立。而麻州大学正念中心的培训模块也一直在改变。在早期,参加Jon和Saki带领的七天身心医学的正念减压专业训练后,许多人便开始授课。这次来自欧洲的一些资深老师提及,其实早期就是如此。如Jon说的,如果屋子着火了,你不能够等。

     

    依我的了解,Jon本身对于工厂化制式的师资培训,并不太感兴趣。他说,教导正念,你并不需要被认证。他说,他自己也没有被认证。重要的是,想去教学的动机究竟是什么。

    虽然正念减压的商标权在Jon手上,不属于麻州大学、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、布朗大学或任何其他机构。但是Jon说他不扮演正念警察的角色,他不想把生命用在到处纠正他人或上法庭,因为生命太过珍贵。

     

    Jon告诉大家,MBSR正念减压只是传递正念和法的善巧工具之一,它不会是适用于所有群体、所有场域的工具。正念老师需要运用自己的智慧,看清所服务者的需求以发展合适的善巧工具。然而,如果教导的是MBSR课程,就应该要尽力确认所教的是MBSR,不是别的。比如说,因为自己做不到45分的练习,或担心学员做不到,便把练习时间缩短。这便不是MBSR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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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图:我和孟玲在麻州大学正念中心

    关于正念减压的师资训练,Jon 请大家去看他的三篇文章,他说他想讲的,大多在里头。

  • 一是他为Teaching Mindfulness一书写的序,我和法鼓的学生译了此书,名为《正念减压教学者手册》。

    Teaching Mindfulness序-中译

     

    第二篇是2011年首刊在Contemporary Buddhism的文章,我曾征得Jon的同意将它中译出版:关于MBSR的起源、善巧方便与地图问题的一些思考

    第三篇是去年出版的:

     Too Early to Tell: The Potential Impact and Challenges — Ethical and Otherwise — Inherent in the Mainstreaming of Dharma in an Increasingly Dystopian World

     

    这三篇文章都指向一个事实,正念减压老师有必要深入(佛)法的学习。但是,这并不意味成为教徒、信徒,而是努力活在法中,透过具身体现让法鲜活地展现在自己身上。就像Jon曾说的,他不是佛教徒(buddhist),但他是佛教禅修的学生(student of Buddhist meditation)。

    对于华人而言,值得一提的另一件事是,mindfulness的中文译词在静修营中被提出来讨论。Jon充分了解并同理有些正念老师偏好选择「静观」作为中文译词背后的善意:希望淡化人们因正念而产生的佛教联想,从而让更多人愿意尝试MBSR。然而,Jon表示,基于 “the thousand-year view”,从千年的长远之见来看,而不是只看十年、二十年,他仍偏好选择「正念」的译词。

    我想,这是寻求一时善巧方便和忠于传统与真实之间的两难问题。必须要权衡利弊,做出选择。从Jon的话看,他选择使用「正念」,并不是因为正念是目前华语出版界和学术界普遍使用的译词,而是基于 the thousand-year view。千年之见,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深义的理由啊。

  • 对于正念减压而言,这个地方更是其催生之地,因为Jon正是1979年春天在这里静坐时突然有一个十秒的愿景:为何不在苦难最多的地方(医院)用通俗的语言,教导灭除苦难的方法。

    我们边走边开玩笑的说,要去找Jon那时候产生此愿景的所在,这算是某种朝圣之旅吧。

    我自己特别开心能够参加这次的静修,原因除了Jon的邀请,遇见许多老朋友,住在环境优美的BCBS之外,Jon允许我家夫人何孟玲老师和我一同前来,让我特别高兴。这是一趟法的旅程,友谊的旅程,更是爱的旅程。